张熠晨：慢慢学就好了啊 —就业案例

“加油弟弟，别紧张，放轻松。”在工作伙伴们的一阵鼓励声中，弟弟坐在了我面前。他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拘谨，嘴角却努力挂着一抹微笑。

弟弟叫张熠晨，今年27岁，是一位有轻度智力障碍的唐氏综合征伙伴，目前在善淘BUY42上海外滩街道慈善超市负责网店运营的工作，这里的工作伙伴们都会亲切地叫他“弟弟”。关于这个称呼的来由，熠晨表示“这个我不太知道，他们都会叫”。在接下来四十多分钟的交流过程中，当我问一些事件的细节并希望了解他的感受时，得到的反馈多是“我不太会这样子”，“还可以”，“不知道”，“忘了”，“没想过”，“没什么感觉”，“不太清楚”这样简短的回答，但是通过追问，弟弟内心的想法会一点点袒露开来。

在我的邀请之下，熠晨带着我逛了整个门店，向我介绍每个区域的商品种类和来源。“那个家居用品，日常的生活用品”他的介绍，让我感受到了这个门店的特别之处。善淘BUY42慈善超市是中国第一家O2O（Online to Offline）慈善商店，它坐落在繁华的外滩街道，店面装扮得温馨明亮，商品也琳琅满目。上海地区的门店以“助残＋环保”为主题，员工大都是残障伙伴，商品来自于企业和个人捐赠，店铺还可提供免费的公益活动场地。当我问到善淘慈善超市和普通超市的区别，熠晨回答：“（货品）大部分来自企业捐赠，一小部分是个人捐赠......客人是附近居民，白领。”“各种各样，衣服，新的衣服。”这种不太清晰、不够顺畅自然的表达方式让我联想到熠晨刚进入这家门店时与人沟通和交往的状态，是不是大概也是如此？

 善淘BUY42外滩街道慈善超市店内一角

吴祺的朋友圈背景图也是他在做咖啡的照片。照片中，他戴着口罩，在为一杯拿铁拉花。置顶的几条朋友圈，主题分别是：从湖墅学校毕业、星巴克培训、学会拉花、星巴克的开业仪式。微信中如此多的星巴克元素，透露着他对工作浓浓的热情和热爱。

2019年，熠晨还在门店做兼职，说起曾经负责的工作，他表示：“一开始做门店，收银、烫烫衣服。”我追问：“你会主动向顾客介绍产品吗？”他回答：“她们主动问，会介绍。”那时候的熠晨似乎还完美契合着大众对于唐氏综合征伙伴行为能力的刻板印象，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和熟悉之后，熠晨身上独特的优势和能力才被工作伙伴们发现和挖掘出来。

原来在上初中时熠晨曾学习过上网和打字的电脑课，所以他能比较熟练地操作使用电脑和手机。于是店长从发挥优势的角度出发，安排熠晨负责网店的管理工作，这个转变帮助他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和价值。只是在熠晨自己看来，他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件事情对他的意义，当谈起工作内容转变的原因时，他只说“同事介绍，同事推荐给领导的”。回忆起学习电脑的经历，熠晨表示：“自己学的，自己摸索的，打字、上网都是自己学会的。”言谈之间感受到熠晨对自身学习能力的自豪感。不过他并不功成自居，有一天，门店的网线断了，大家焦急万分，听同事说，好像是弟弟去尝试连接了一下，竟然成功了。但问起熠晨：“是你修好的网线吗？”他却说到：“不是我，是他们打电话报修就好了。”

我问熠晨一开始如何做网店运营工作，他给了我一个概括的词——“摸索”。当我进一步想知道他如何摸索时，熠晨说“慢慢自己学”。我又问熠晨：“你觉得自己的优势是什么呢？”他回答：“不清楚。”我追问：“那你擅长做什么呢？”熠晨回答：“擅长做上架和发货。”“上架和发货具体是怎么做的？”“上架是把图片和商品信息输入进系统就行了；发货是根据客户买的东西，按照订单，打包好，装箱，发货。”具体来说，熠晨需要运用网店系统拍摄和上传商品照片，根据商品部发来的文件填写商品基本信息，包括库存、价格、重量，并借助智能AI小程序简单描述商品的卖点，同时，他还要负责接收订单和寄送快递。当问起遇到困难或犯错误时怎么办时，熠晨回答：“要教几遍就行了”，“慢慢学就好了啊。”

这样轻松的心态随着时间的积淀显现出了成果。在门店一侧的办公室里，我近距离看到了的熠晨工作时的场景：他在电脑的不同界面之间熟练灵活地切换，并很快地回应我的疑问，这也让我知道了他更多的工作细节。我问熠晨是如何知道和开始使用智能AI时，他回答说“短视频”，“我自己想要用”。另外，当我问熠晨是不是主要负责网店管理，他马上给出了澄清——“我是助理”。原来与他合作的伙伴叫小冯，是一名听障人士，就坐在他对面的工位上，他们平时就靠微信打字交流。虽然熠晨不知道小冯的工作内容和他有什么差别，但当我希望他介绍一下自己的同事并问到与他关系最好的同事是谁时，他的优先回答都是“小冯”。

熠晨正在使用网店系统上架商品

虽然一开始难免有出错的时候，但熠晨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心态，正如他会很自然地说到“别人帮助我的”，“及时改正”。我问道：“弟弟，刚来这里的时候是谁帮助你比较多？”熠晨说：“王老师，是店长。”“王老师帮你克服过什么困难呀？”“我忘了。”“一开始不会的事情，王老师教你，对吗？”熠晨骄傲的回答：“我一下子就会了。”现在，熠晨的工作基本不会出错了，有时还会替别人“纠错”。有一次熠晨外出参与义卖活动，紧急的发货任务就暂时拜托给了店铺运营负责人徐哥，但实际上熠晨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让徐哥拍快递单号的照片给他看，结果他一检查果真发现了一单错误。对此，熠晨不仅通过微信打字指出了重复的单号，还打了语音电话嘱咐徐哥重新贴好单号。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徐哥依然难掩惊讶，同时表达了对熠晨工作能力和责任心的认可和佩服。

除了工作能力上的成长，作为工作伙伴的徐哥还看到了熠晨更多可爱的改变，例如多年的工作似乎让熠晨与人交流稍微自在了一些，有时候他甚至会调皮地开一下工作伙伴的玩笑。当我问起熠晨：“你平常会和同事们聊天开玩笑吗？”他严肃地回答：“都忙自己的活。”

“弟弟，你每天几点上下班？”

“九点半到晚上六点。”

“怎么来上班的？”

“骑自行车。”

“骑多久？”

“骑四十分钟。”

“是骑自己的自行车吗？”

“自己骑，共享单车，自己学的。”

“午饭在哪里吃呢？”

“自己带饭，我妈烧的饭。”

“晚上和周末会加班吗？”

“加班看情况，临时有事会加班，周末休息。”

就这样，我抽丝剥茧般地了解着熠晨的作息：他一周需要工作五天，休息和周末的时候，主要会通过玩手机、看短视频放松，偶尔也会自己发布一些短视频。我追问他除了刷手机，还会做什么？会去运动吗？熠晨回答说：“会出去散散步，自己散步。”，最后，我问他会不会觉得无聊？他回复说“不无聊。”

最近，休息的大部分时间熠晨都在学开车，我问他为什想学车，学车难吗？熠晨说：“想学就学了！学车容易又很难，刚刚学的时候难”。我问熠晨考试通过的情况，他回答：“科目四还没考，其他都考好了。”

对于个人薪资的情况，熠晨可爱地表示“不能说”，虽然现在不方便透露自己每个月的薪水，但熠晨确实还是有涨过工资的。熠晨会把每个月赚到的工资都“存起来”，“没有花”，他期待着有一天可以自己买一辆车，我问熠晨：“买车的钱打算从哪里来呢？”他说：“自己买，爸妈会添点。”

熠晨正在打包商品

在这几年的工作时间里，熠晨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一年一度的团建，“因为可以出去玩”。我问他团建都玩了什么，熠晨表示：“忘记了。”也许“忘记了”、“没想过”对于熠晨而言，恰恰是活在当下的最好体现，不执着于过去的开心和痛苦，认真做好眼前事。

当年熠晨初中毕业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里，虽然现在他会很直接和笃定地表达出来工作的原因是想要“赚钱”，但那时候的他对赚钱还没有什么概念，关于未来，他表示“没想过”，“从来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也可以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没想过。”

在与熠晨聊到过往的工作经历时，我得以知道熠晨就业故事的真正起点。

“弟弟，你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做餐饮，在火锅店。”

“在火锅店做什么呢？”

“切肉。”

“切肉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吧？”

“还可以，就切成那样。”

“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火锅店倒闭了。”

“这份工作是你自己找到的吗？”

“是街道介绍的。”

后来还是在残联的支持和帮助下，熠晨来到了善淘BUY42外滩街道慈善超市，开启了自己的第二份工作。熠晨能明显地感觉到善淘慈善超市的工作与他之前在火锅店的工作很不一样,“善淘是公益性的，餐饮是营利性的”，熠晨这样说道。有时候熠晨能给我一个让我眼前一亮的词汇表达，其背后的意涵也会随着对他深入的了解和追问徐徐展开，采访熠晨的过程，让我感觉到每个生命就像礼物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目前，“公益性”的善淘在上海的门店雇佣的大都是残障伙伴，正在实践着融合就业的新模式，但善淘最初的目标是希望把残障伙伴们“送出去”，这里只作为他们的一处过渡驿站。残障伙伴因组织的工作氛围友好而不愿意离开，这难免让人感到唏嘘，我想这恰恰提醒我们，心青年融合就业需要更多的人付出更多的行动，正视心智障碍人士所面临的就业困境，为他们融入社会打通更多通道，让更多普通人看到生命的无限可能。

弟弟正在搬运货品

写在最后

“没有我们的参与，不做与我们相关的决定。”——这句口号深刻地传递了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的理念和精神。

在心智障碍群体权益倡导的道路上，心智障碍者本身的声音总是很少被听见。一方面，是根本想不到甚至不相信Ta们能自主表达；另一方面，是仍非常缺乏专业能力来支持Ta们自主表达。

这本故事集的采编团队既是手足又是多年深耕心智障碍者服务支持的从业者，Ta们结合自己本身跟心智障碍者生活的生命体验经验，采用灵活、多维度的观察、素材信息收集的方式，力求更完整地呈现主人公的真实心路历程。这个过程中，从想写口述史到只能呈现故事集，以及最后十个故事，洋洋洒洒、呕心沥血四万多字，心青年自主表达的仍不足两千字，确实挑战与困难重重。但是，这个过程，也通过真实记录与还原心青年有限的表达，让我们有机会进一步了解Ta们的感受和经验，甚至理解一点点Ta们的内心世界，哪怕还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步。

我听到Ta们说：工作有快乐的，也有累的；有脏乱差的，也有成长的。

我听到Ta们说：生活有顺的时候，也有坎坷的阶段；会开心、会不知道所措；会满足，也会焦虑。

我听到Ta们也会一样有“抬头看月亮，低头六便士”，既会踏踏实实过好当下的生活——努力攒钱、该省就省；也有对诗和远方憧憬——“晚上的星空很美，才能仰着头去看。”

我也看到Ta们同样肩负着不同的家庭角色，Ta们：

是自己——我要通过工作获得尊重；

是儿子——我是家庭基本生活的经济来源；

是母亲——我可以用自己最大的能力范围内，只要我做得到的，哪怕付出我全部的一切，去尽量满足我儿子的需求；

是同事——你帮我写字，我帮你抬水桶；

是朋友——我要和我的好朋友们坐在一起；

Ta们每一个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做好自己的角色，恰恰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

也许，这就是当下，这本故事集最大的价值。

——王雪洪

关注《岗位模型》，让“心”青年就业成功不再是个例

9月开学季，成都市龙泉驿区特殊教育学校的李老师迎来了新一届的孩子。今年的李老师相比往年更有信心了——上半年，他教的第一届职高毕业生小游与一家爱心超市签署了劳动合同，正式成为“上班族”。这让从事多年特殊教育的李老师看到了心智障碍青年（以下简称“心”青年）融入社会并胜任工作的希望。

同样的希望，也传递给了成都龙泉驿区心驿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成都龙泉心驿”）的发起人之一彭黎敏老师。她也是一位“心”青年的母亲。小游作为成都龙泉心驿连续三年的服务对象，也是机构第一位成功就业的“心”青年。

一名“心”青年的就业是不易的，背后离不开特校，社会组织和企业等多方力量的支持。在这个过程中，各方的痛点是什么，又应该如何解决？这是许多正在摸索支持性就业的相关方共同的困惑。

今年，北京市海淀区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简称“融爱融乐”）联合多家心智障碍者就业服务组织，根据心智障碍者就业真实案例共同研发汇编了11个心智障碍者融合就业岗位模型，形成《心智障碍者就业岗位模型汇编》（以下简称《岗位模型》），主要为帮助心智障碍者上岗工作的就业服务人员在支持心智障碍者上岗工作时提供专业支持，使其能够更有方法地结合岗位需求和心智障碍群体的特征，来做好岗位适配。在“因岗设人”和“因人设岗”之间找到平衡点，既满足企业需求，又匹配心智障碍者的实践情况。同时也为有意愿招募心智障碍者的企业工作人员提供参考，增加了解，通过双向促进，真正实现融合就业。

彭老师所在的成都龙泉心驿，自成立以来一直在做支持大龄心智障碍群体社区自主生活和就业。但对于如何系统性开展支持性就业工作，彭老师表示缺乏整体思路。

“转衔”指的是“心”青年从学生向职场人身份的过渡，这个过程需要方向明确的就业转衔支持。2023年底，机构的老师们参加了支持性就业辅导员培训的线上课、线下课和督导活动，还在线下职业转衔营中通过案例分享和实操演练的形式，对转衔培训的实操技术进行了全面的学习。

▲ 彭老师参加培训

龙泉驿特校的李老师也期待这次的尝试。小游是他们学校第一届职高毕业的孩子，这一届共有10个孩子。如果有一个孩子能真的上班，对孩子家长、对孩子自己，包括学校、用人单位，都是积极的反馈。

因此在小游上岗的过程中，有三位小游的支持者——小游妈妈、彭老师和龙泉驿区特校的李老师一直陪伴着他。

彭老师说： “第一天去的时候，是小游妈妈和我陪他一起，在填表过程中，我们发现小游有些不适应，好在我们都在他身边。这也是支持性就业中比较重要的一环，在‘心’青年适应新环境阶段需要有支持者的陪伴与支持。之前，我们如果和用人单位说我们要陪同，他们会认为是不放心，容易刻板地理解成一种‘保姆式’的陪伴。但当我们可以完整和专业地介绍并实施支持性就业服务手法的时候，我们的陪伴就更专业。我们会告诉用人单位，这是我们专业支持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心’青年在最初期时，需要有熟悉的人帮他一起适应环境。这都有助于改善过往的刻板印象，建立起新的联结。”

像这样专业的支持工作在《岗位模型》中还有更具体的体现：《岗位模型》为就业辅导员提供了支持性就业的源起、服务模式、关键因素、流程与方法，并通过“岗位模型工具包”，按照企业用人逻辑，从工作需求、找什么样的人、工作怎么干以及相应的注意事项等出发，归纳出岗位职责、基本能力素养、工作步骤、工作管理说明等四个部分。彭老师总结说：“岗位模型其实就是详细拆解了工作岗位的每一项要求，变成可实际操作的步骤，由就业辅导员 引导‘心’青年一步一步开展。这也是过去我们做融合就业时缺少的一块。”

在获得了就业辅导员专业的指导，以及在特校、家长、爱心企业的共同支持下，小游在工作中的成长飞快：试岗后的第三天，小游脱离了母亲陪伴，由彭老师和李老师分时段全程支持，度过了第一周的试岗；工作一周后，主要的支持者是成都龙泉心驿的就业辅导员；第一个月后，小游已经基本能胜任工作要求，彭老师也开始减少进入超市的支持时长。

待实习期结束后，爱心超市与小游签署了正式的劳动合同。这是小游人生中第一份劳动合同。在一次回访中，小游的直属上级告诉彭老师：“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很棒，对待工作认真、踏实肯干，是名合格的员工。”

▲ 小游在超市工作中

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小游来到成都龙泉心驿，买了很多零食给机构的同事们分享，还分享了工作中的趣事，大家都感受到了他对自己工作的喜欢。

彭老师为他的快乐而感到快乐，同时，彭老师与成都龙泉心驿的经验，也转化成了“知识”，正在帮助更多有同样需求的组织和个人：“在支持小游的过程中，我们自己也在成长。小游不仅自己成功了，也帮助我们改善、细化很多培训方式。我们不仅是‘展心计划’的受益方，我想我们也成为了这个计划的一份子。”

在《岗位手册》的第一页，合作单位里写着这家爱心超市和成都龙泉心驿的名字。彭老师他们不仅仅是职业转衔培训的学员，更将自己多年的就业服务实践，梳理总结为系统的岗位模型，为更多同行组织在支持心智障碍者从事类似岗位时，提供工作实施思路及可视化、流程化的操作工具。